“火。”
那少年被送来的时候,还只会说这么一个字,起先他以为这少年是得了痴傻,要送给他医治,但送他来的宫女说,这少年是被吓着了。在宫里怎会惊成这个样子?他问。宫女摇了摇头,像是目睹了那桩触目惊心的时间一般,瞳孔中还带着些许错愕,她说:
“好像是这孩子的父母都被恶徒杀了,还一把火烧了寝宫,王后找到这孩子的时候,他正坐在亲王的头颅旁。”
分明字字都是简单易懂的,拼凑到一块反而让他一样错愕了,他就像那位宫女一般,只是听说了这桩恶事,反而像在场一般惊得滞了双眼,他尚且如此,更毋论这少年了。从片刻的错愕中抽身,他抚了抚少年的发顶,再次发问:“是王后要将他送到这里来的么?”
“是的,嬷嬷说是王后特地嘱咐的,要送到这松谷来。”
他不再提问了,俯下身平视着少年,少年毫无反应,只是任他这个陌生人将他来回打量,少年的瞳色和发色一般黑,但却隐隐透着火光,兴许是凤凰血统使然,他想。东方的王室并未像外界所传言的那样,由神龙镇守,反而是更具柔和气息的凤凰,凤羽之下王宫安然度过百年,却在前些日里传来了不详的传言。
王宫祀鬟死在了祭祀台上。
他也听说过此事,来探病的刘伯讲起这事的时候重复了整整三遍,那祀鬟死状极其凄惨,七窍里有五窍都在流血,剩下两个眼珠子生生给人挖了去,尸身就钉在祭祀台上,现在不是祭祀的时节,等扫地的丫鬟发现她的时候,都足足过了两日。
这是凶兆,是大凶之兆,更是暗中有人窥视着安宁的皇室,想要待某个合适的时机放出豢养的野兽,撕碎凤凰的翎羽,嚼烂凤凰的身躯。他本不是迷信之人,更是相信王室的实力,足够在任何突然的袭击下保全自己,可现在他不相信了,最大的受害者就站在自己的眼前,少年有一头柔软顺滑的黑发,白皙透红的脸颊,尚未褪去稚气的线条,却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死去,凄惨地死去。
他心念一转,竟然要落下泪来,少年在这个时候拽住了他的衣襟,那拳头攥得用力,关节都泛起白色,像是在浩瀚的大海中心抱住了唯一一片浮木,少年的眼神是迷茫的,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,但却是冲着他开口的。
“我叫……张天穆。”
他总算落下泪来,为绝望,更是为希望。为少年陡然变得绝望的人生,也为少年寻找希望一般的尝试,他恍惚间有了种宿命感,眼前的少年将为数不多的信任交到了他手上,一个普通的医者,如何能获得幼凤的青睐呢?他不能负了这少年的。
医者握住了少年纤细的手抬到眼前,那手指也待了些婴儿肥,他瞧见指尖有些沾染的殷红,不动声色地抹去,然后一把将少年揽入怀里。
“张天穆么?以后你就住在我这儿吧。”
松谷的气息安静又平和,气候也怡人,本来是在断崖之下想随便寻到一处僻静的场所,好让他建起竹屋安心从医,却不想寻到了这么一处松林闻涛的场所,松木常青,四季都有赏心悦目的颜色,偶尔有谷风浮动,那松针便一枝打过一枝,擦出轻微的刷刷声响,张天穆来到松谷的这几年里,除了替他采摘药草,便喜欢待在松林的旁边,坐在那尊仿佛为他而立的巨石面前,沉默地低头聆听松涛。
张天穆的天性很高,根骨奇佳,他只是对运行气力之事稍作了指点,翌日便看见这少年已经御气飞行了,而他还尚不能做到这点呢。想到这儿,他又摇摇头,为自己无可救药的武学根骨探析,只怕日后自己还要仰赖天穆的庇护,若是还有下辈子的话,他一定得投胎到一处好人家,一副好根骨上,凤凰不老不死,到那时学得一身好本领再来找这个少年,指不定还能骗得两声前辈来听听。
说要仰赖张天穆的保护,他本是戏语,没想到却成了真。
医者也有许多烦恼,比如难缠的雇主。听到松谷外传来的喧闹声他便心知不好了,前些日子里为以为老妪搭脉问诊,却诊出了不治的脉象,他坦然告知对方他治不了这样的疾病,确实被对方一口咬定毫无同情之心,要故意让这老妪受难而死。
老妪家室雄厚,自然有一片后辈为她出头,各个是习武的好材,他只是一介平庸之辈,怕是待会儿动起手来,真要考张天穆出手才能制住对面的。
想归想,还是要出门迎客的,他换上了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件青衫出了门,果真如他料定的一般,木屋被一群大汉围住,似乎是那老妪已经西去,这群人气不过,才想要找到他这个无辜的医者撒一道气,他从来不是安心受气的人,从不做这看上去大义凛然之事,所以尽管他根骨奇差,仍旧凭着一股蹩脚的武学基础,往打头的大汉脸上击去,自然是不会成功的。
大汉只轻轻一弹便封住了他的攻势,虽然早有准备,却还是为自己的能为气馁,下一秒他便无心计较这个了,他被大汉提着衣领摔了出去,正巧摔在采药归来的张天穆脚下。
一语成箴。
他失去意识之前想。
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舒适的软塌上,张天穆在他床前,见他转醒便端了碗药给他,医者却最怕苦,张天穆是知道这桩事的,但眼神仍旧是不容拒绝,只是递了块蜜饯到他手里。见他乖乖滴将那药喝下,张天穆的眉心才放松些:“那些人不会再来了。”
“他们……怎么了?”
心知以这少年的能为,那伙人必不会好受,但也不远招惹上更多的祸害,毕竟他还暂时不想离开这松谷远去避难,张天穆自然是知晓医者的想法的,轻描淡写地说了句:“轻伤,无碍,只是不会再来这里了。”
这话让他放下心来,心里又添了几分愉悦,那面上竟然是生出了些孩童的幼稚表情,将药碗搁置一旁,就嬉笑着揽过张天穆,打趣着开口:“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半啊,天穆。”
少年似乎并未和他这么亲近过,一时有些促狭,整个脸都涨红了,然后像是使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推开他,同手同脚地迈出了房门,他就坐在床上瞧着这一幕,脸上笑盈盈的。
为了他那句话,张天穆更是奋起习武,每天天刚擦亮时就听到他在院子里挥动树枝的声音,他就倚在门框上,眼角带着笑瞧向一天比一天高大的少年,直到张天穆长到比他还高,他才恍惚地意识到,这已经不是个少年了。
他决心要送张天穆些什么。
于是他趁进城送药的空当溜去了集市,在一处无人问津的摊位前瞧中了一把扇子,那扇骨刻的凤凰栩栩如生,扇身精致又小巧,他一眼便瞧上了这柄扇子,询问店家要多少银两,谁知店家往他怀里一扔,随便要了五六两纹银,他离开前还听到这店家小声嘀咕:“不过是把无用的扇子,生得好看有什么用,还不是只能用来扇风。”
他倒是无所谓这个,原本就不是当作件武器送给张天穆的,就算天穆只能用它来扇风,那扇得也是顶好看的风。
这个想法逗乐了他自己,他掩住嘴一路笑嘻嘻地回了松谷。哎呀,让人瞧见松谷的医者是这般不稳重可怎么是好。
张天穆很喜欢那把扇子,拿到扇子后便终日攥在手里把玩,时不时就展开扇面瞧一眼上边绘的凤凰,即便是大寒冷的冬天,仍旧摇着那把扇子,就像生在夏天一般,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,后来,半夜里瞧见张天穆独自立在他的床前,他问怎么了,张天穆就从背后拿了只小巧的毛笔出来,再把扇子递给他。
“你的名字。”
张天穆低语,要他在扇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,他拿起毛笔,怔忪了片刻,不知道该写什么好,最后轻点笔尖,在扇面上用清秀的字迹写下:悟思。
张天穆收回扇子和笔,看向那扇面上的字,似乎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写,有些疑惑地看向他,他不说话,只是赶了张天穆去睡,自己却躺在床上失了眠。
悟思还是勿思呢。
少年这是要预定上他几辈子的时间么,他轻叹一声,把自己裹紧厚实的棉被里,不再思考这些烦心事。
张天穆学会了使扇子。和那店家说的大相径庭,这扇子分明是能招风唤雨的神兵利器,张天穆顺手挽个腕花,便有风循声而成,将地上的尘埃尽数卷起,吹到松谷更深处去。张天穆从来不愿伤了松谷的松木,只是试些手脚。
练过手脚,张天穆便走到树下,和他一起看晒到小坝上的药材,无言地握住他的手,片刻后又伸手要抱住他,最开始他还想着推开,后来几次便毫无反抗,只想着靠到张天穆的肩膀上去了。
张天穆比以前要多言了,不再是最初时还只会说火字的少年,他总是花很多时间看着松谷的医者,看着他拣药,看着他熬药,甚至他替病人搭脉听诊的时候,这少年也倚在一旁盯着他。他觉得不太好意思,总是向病患笑笑,就说起其他话题来。
然后张天穆在一个雨夜吻了他,他那时坐在木屋前的平台上,双脚赤足踏进屋前的水泊里,他不喜欢下雨,下雨时天总是黑洞洞的,但却可以戏水,他是喜欢戏水的,偶尔与张天穆一起去松谷深处的谭边采药,张天穆都要等上他好一阵子,让他在水里玩个痛快。
有人从屋内出来,他没有回头,下一秒薄衫就搭在了自己身上。
“天穆,来坐一会儿。”他知道身后的额人是谁,所以他叫出了少年的名字。少年没有回应,依旧无言地坐到了自己身旁,他顷刻间就像被抽去了骨架一般,身子一软,便舒适地靠上张天穆的肩膀。
张天穆伸手揽着他,护着他不让他滑落,然后他们开始聊天,像他们每天都会做的那样。
“你长得真快。”
“是很快。”
“我见到你的时候,你还没有我胸口高呢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你比我还要高出几分。”
“是。”
“你不能长矮一点么?”
“不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张天穆没有说话,半晌之后偏头吻了他,他没有拒绝。
那之后张天穆便经常吻他了,和他接吻的感觉有些轻飘飘的,让医者忍不住挂上笑容,所以他乐在其中,懒得拒绝。
偶尔王后回来看望他们,他先前还不许张天穆在王后面前揽着他,那可是尊贵的王后,怎么会看着自己的侄子随便搂着一个平庸的医者呢?可张天穆不听,王后来探访时反而揽得最紧,竟是整个要贴上他的意思,他不敢去看王后的表情,猜测着她的脸上一定阴云密布,哪想王后也是笑盈盈地望向他们俩,有时还伸手来握着他的手,意味深长地抚摸着手背,像是要交托什么东西一般。
王后真的交托给了他一件东西,是王宫传下的戒指,那戒指看上去平平无奇,却是王后亲手从手指上摘下来的,他一开始不敢收,被张天穆强硬套上,便再取不下来了,在接下来的忌日时间里一直念叨着这桩事,像是要提醒自己记得找法子取下这戒指一般,再后来他又不提了,习惯了这戒指戴在手上,坦然说,他其实挺喜欢这件物什的,他会在张天穆不在的时候取下戒指,又戴上,然后在阳光下翻覆手掌看个几遭。
他其实不是真的取不下这戒指,张天穆也知道这个,但他从来不拆穿,只是吻他。
等到医者渐渐衰老的时候,他惊讶地发现不老不死的凤凰也在跟着他变老。他知道爱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改头换面陪着他白首,他不点破,只是让心中的甜蜜化作唇间的柔意。
他老了,便不再看病了。松谷里除了他们两个和时常探访的,依旧年轻如初的王后,便不再有旁人了,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腻在一起,他陪着张天穆听松涛,张天穆替他舞扇,他有时候会有些记忆浑浊,便要张天穆再舞一次,后者也将就他,从不拒绝他的要求。
张天穆舞扇完了之后就会回到他身边,用手圈住他,那动作一天比一天轻,像是怕碰坏了他似的,他有些气馁自己这样脆弱的状态,不禁想起许久许久之前,自己在遭受那几个流氓叨扰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念头,少年时的愿望此刻再次在心里被提及,他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,就像一夕梦回少年时,他站在屋前,被几个大汉轻易地甩出,落在张天穆的脚下。
他开口,要和张天穆多说上几句话:
“天穆。”
“嗯?”
“下辈子我一定会比你还厉害的。”
“是么?”
“我要站在你面前,挥挥手就把那些混账小子都打趴在地。”
“这么厉害么?”
“那是当然,我还要自创一套拳法,或者剑法,让天下所有的人都想到我这里来求师问道。”
“真的很厉害了。”
“我还要让你叫我前辈。”
“前辈,我现在就可以叫。”
“不是这样叫,是心悦诚服的那种。”
“我原本就对你心悦诚服。”
“与你说不通道理。”
“那就不说。”
“你会来找我么?”长久的沉默后张天穆用衰老沙哑的声音问他,他同样回以沙哑衰老的声音:“会的。”
他老了,没有哪一处和街上行将就木的老人老得不一样的,他的爱人却不一样,他的爱人依旧拥有一颗年轻的心,他开始嗜睡,开始喜欢深沉的夕阳,他每天看着圆轮似乎是从松谷的尽头落下,像是明天就不再升起一般,他开始担心有哪一天他睡着了就不再起来,但他每天都重新起来了,就像太阳每天都重新升起一般。直到他真的睡着了就不再起来了。
他的身体变得年轻,变得轻飘飘的,他像是个漂浮在松谷的魂灵,太阳还是如往常一般顺利地升到了高空,他就漂浮在松林的上空,或是坐在云端,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不再是限制,他第一次飞了起来。瞧见爱人回复到那副清秀俊逸的少年模样,瞧见张天穆一点一点用双手刨出墓坑将他的身体埋下,瞧见张天穆立起墓碑,那折扇合拢轻划,墓碑上便显出了深深的纹路。
“悟思。”
这是他的碑语,也是张天穆的扇语。
然后他从梦中惊醒,仍是在暂住的木板房内,他趴在桌上就睡着了,手边搁置着战略地图,上面的红点清晰地标注除了他们下一个战略夺取地。
又人从门外进来,朗声叫他:
“库拉特将军。”
他点头,将手上的戒指取下,又戴上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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